纪实文学 巩固(作品第20070523号)
香海雪浪花
元旦将至,十分寒冷。
这是一个无雪的冬天,整个科尔沁都没有雪。
向海湖的两块早已经结冰的水面象两块巨大的明亮的镜子,正对着许久无云的天空,时时刻刻地反射着太阳的光辉。
县委决定春节过后召开全县精神文明建设工作总结表彰大会。赵殿臣部长把宣传部的所有同志分成几个小组到基层搞一些典型经验材料。我和我的同事也是同学蝴蝶有幸搭乘县领导的吉普车从部里来到向海乡政府,需要到各村走走,了解这个少数民族乡的精神文明建设情况。
乡里一把手为便于工作,安排明天把各村的村长召集上来搞一次座谈会,想了解什么都行。这办法太好了,省时省力。但麻烦了村里的人,若不然,我们俩的“11号”车可就遭罪了。
蝴蝶提出,趁下午空闲到舅舅家看一看。我当然乐意。
他舅也是我下乡时认识的老乡。蝴蝶的舅其实和我们的年龄只差一两岁。我下乡当知青时,两个屯相距只有二华里,生产队的地挨着,干活经常碰在一起,特别有与蝴蝶的同学关系,认识并且熟悉起来,经常走动交往。他家里人口多,劳动力也不少,每年年底他家的工分累积都是一万多分。但是分钱却没有那么多。生产队一个工(10分)只勾几角钱,生产队七扣八扣,基本不剩。有时还倒找钱。我到他家去,蝴蝶的姥姥身上的衣服补丁摞补丁。
蝴蝶的舅说:“我们好几个当儿子的,连妈都养不起。” 这句话我说的我心里酸酸的,眼圈湿湿的。我心想,何止是咱们一家呀!
但逢年过节,或者家里有什么好吃的,蝴蝶的舅总是大老远跑来请我去吃。
自返城后我们一直没见过面。我觉得欠他很多。……现在,我恨不得一下飞到他身边。
西北风象小刀片一样刮脸。我们斜身歪脸,很快就站在镜子的边上。
水库的对面隐约可看见一簇土筑的村落,那就是我们要去的一中农场。蝴蝶的舅舅就住在那里。我望着远村觉得太远了!
蝴蝶说,走起来并不太远,走岸边的乡路是二十五里,从水库的冰面穿过去只有十五里。
我不假思索地说:“那我们直接穿过去!”
蝴蝶右边的嘴角微微的一翘,眼睛里流出一点诡秘的神光。他时常有这样的表情,应当是他怀疑事物时的心理外露。对此我根本没当回事。
八十年代后的人,别说年轻人,就是中年人、老年人,很追求时尚。我的脚上蹬着一双引领新潮的矮腰皮靴,这种鞋走在沙地雪地不会“灌包”,既实用又美观 。
岸边的冰上,因为刮风沾上了一些土和草屑,走起来很轻松。不一会儿我们就深入了二三里。
蝴蝶平时并不爱表达,而今天他却打开了话匣子,边走边讲他在这里的故事。
他的家乡在十花道乡,也是我下乡做知青的地方。他回乡后就当代课老师,我在下乡的第三年也当了民办教师。不久,赶上县里一次录用300名教师的机会,我们同时转正。我被调动到县文工团。他被调到县第一中学,我们的母校。后来,我们先后都到县委宣传部,工作在一起了。
蝴蝶工作认真,办事稳妥,无论巨细,很少纰漏。领导把任务交给他,只管放心。毛泽东主席发表“五、七”指示后,县一中设在向海的一个农场就交给他来管理。他带领一干人马,在这里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农场这块副食基地,源源不断地向学校供应了许多食品。大大的提高了住宿师生的生活水平。
我一边走碎步,一边打着“滑哧流”,还不断地引发话题,不让他停止很少讲话的嘴巴和他亲历的故事。
“向海是真正的鱼米之乡。猪、狗、兔、鸡、鸭、鹅,养什么都行!”他说了起来,津津乐道。冰面反射的光,照亮了他眉飞色舞的圆圆胖胖的大红脸。
走着走着,前面横着展现一到隆起的冰雪,两边延伸得很远很远。
我很奇怪,没有下雪,怎么会有一道雪墙呢?
蝴蝶解释说:“水面结冰后,由于冰面膨胀,隆起的地方就会断裂,散碎的冰块就堆积在冰沟的旁边,断裂冰缝基本是形成一条长长的线,冰缝里的湖水涌动的巨大力量,不断的把冰块抛出来,同时,还溅出许多的水花,就会形成这蔚为壮观的风景线。”
我禁不住自言自语:“这东西多么象雪啊!”
“当地人叫冰堑,我称之谓雪浪花。”蝴蝶不假思索地告诉我。
“雪浪花!”
“哇!多么好听的名字啊!”我拍着手,无限感叹。我们东北人,分明地感受着一年四季,到什么时候穿什么衣服,吃什么饭食,节令相当清楚,十分讲究。冬天要是看不到雪,对任何人都是一种缺憾……我疾步近前细看。
“加小心!不要掉进去。”蝴蝶突然抓住我的胳膊说:“那里边有十几米深呢!”我晓得,眼下掉进去是永远回不来的,深水里的鱼、鳖、虾、蟹会把我啃了。
我本来轻松的心不禁揪了起来,躲开冰堑好远。不知道美丽的雪浪花旁边潜藏着凶险。
我们边说边走,蝴蝶突然以十分麻利的动作,轻盈地跨越到雪浪花的那一边。他问我:“敢不敢跳过来?”
我迟疑着。心想,既然你能跳过去,我就应当差不多。但这可是滑溜溜的冰上啊!一旦弄出个“马失前蹄”,掉进冰窟窿里,必然要喂给那些大小鱼虾无疑!一向好胜逞能的我,终于从心理上败下阵来。无论蝴蝶怎样动员,我都觉得十分胆怯。
我们俩在雪浪花的这边一个,在雪浪花那边的一个,一个是不可一世的胜利者,一个是怕死的胆小鬼。
我们的对话开始出现喊话的状态。
蝴蝶一人滔滔不绝,突然提起我们在这一带曾经劳动过的事,我哼哼哈哈地随和他,回顾起我们在1965年冬天的一次经历,更让我想念起一个蒙族大哥。
那时在我们在高中一年级时,通榆一中接受县政府的指示,组织我们高中学生到向海这里一个叫查干歹喜的地方清理芦苇塘。
我第一次走进原生态的世界上的沼泽地。那时的每一个冬天,大自然都按时的营造一个冰雪世界。
向海之冬,天是蓝,地是白,天地中间是黄黄的芦苇荡。也只有冬天,人们才可能走进这片人迹罕至的地方。我们两百多人的队伍踏着冰雪开进来,一双双咯吱咯吱的脚,演奏着史无前例的交响乐章。
“我们年轻人,有颗火热的心……”几百人的合唱声震撼着千百年宁静的大地。
远处,只能看见一面面红旗,这鲜艳的异常醒目的颜色,表明一支队伍所在的地点。
我们向剃头一样把冰面上浓密的芦苇用推刀割下来,攒成堆,只有这时,由过人高的芦苇和蒲草隔着的人群才可以相互见面。
我和另一个同学吃住在蒙族猎人朗布家。我们与别人比特别幸运,每顿饭都有尽情享用的肉,看来肉是他家的主食,做的米饭里面,也掺和着肉块。牛肉、羊肉、野猪肉、野兔肉、野鸡肉……,更为新奇的是,还有从没吃过的狼肉。我生来第一次放开量用手抓肉吃。
晚上,朗布的妻子给我们每个人发一张制作得十分松软的动物毛皮让我们铺在身下。在昏暗的小煤油灯下,朗布用生硬的汉语与我们交谈。这条威武彪悍的汉子从来不在乎任何凶猛的野兽。
几天只内,我就和朗布变成了朋友,我也喜欢上了他身边不离三件宝物:快马、快枪、快刀。
他有一匹健壮的黑马,但名字却叫“雪上飞”,真的,黑马的脑门和四只蹄毛都是名副其实的雪一样的白色。
朗布是专职猎手,百发百中,人民政府发给他一支半自动步枪。他的猎物是狼和野猪,这两种野兽一个祸害牧民的牲畜,一个祸害老百姓的庄稼。它们如同“四害”老鼠、麻雀、苍蝇、蚊子一样,列入“人人喊打”之列,所以,方圆百里之内,如有野狼出没,都请朗布治理,不出三天,肯定息事宁人。在他的枪口下,无数的恶狼毙命。政府授予“打狼英雄”的一块匾牌。
朗布腰上挂的是祖上传下来的一把蒙古民族的弯刀,据说,这把刀曾经与祖辈们征战到欧洲。现在的样子,只是原来的一半了。但是,把头发吹到刀刃上,会立即割成两段。
有一年,平静许久的草原闯进一匹又凶狠又狡猾的老狼。几天之内,附近草原上的几户牧民的羊就被咬死十多只。郎布终于发现了它的行踪,但是,老狼似乎认识什么,只要朗布身上带着枪,它老远老远就飞速躲开。几次之后,郎布决定不带枪,必须与这个狡猾的老狼会一遭。
郎布寻觅了好久,终于又发现了老狼,按照预先的想法把它赶到冰雪地上,郎布从“雪上飞”的背上跳下来与老狼搏斗起来。那家伙力气很大,动作很灵活敏捷。郎布觉得不能与这个祸害拼体力,郎布心生一计,在地上滚动一下,趁机抽出腰刀,仰面倒地,装出体力不支的样子。就在老狼的大嘴咬向朗布喉咙的一刹那,刀的利刃扫过老狼的脖颈,恶腥的狼血溅了郎布一脸,染红了一大片雪地。有句名言道,再狡猾的狐狸也斗不过好猎手,这个又凶狠又狡猾的家伙,再一次应验了“躲过了初一,躲不过十五”的民谚,它不想领略朗布的枪法挨枪子儿,却挨了郎布的快刀。
从此,在我的记忆里,就有了朗布大哥,有了朗布骑马打狼的场面:猎人、快马、雪雾,腾云驾雾般驰骋追行……
那滚滚升腾的情景,不正是怒放的雪浪花么!
太阳把眼前的冰面照得亮亮的,我脚上的鞋子摩擦力好象在不断地减弱,时刻都有可能划倒的感觉,两条腿开始发软,腿肚子却在发硬。心想,现在有一匹“雪上飞”骑上该多好。
我开始理解蝴蝶在上冰时那诡秘的眼神。
一种悔不该当初的滋味涌在心头。
蝴蝶仍然在滔滔不绝地讲着冰雪的故事,“冬天的水库里,最壮观的是冬捕拉大网,……”。
其实,这些事情,我早先也知道一些。农民的一年的收成,是秋天把地里的庄稼收上场院。而渔场的收成是在四季,特别是在元旦到春节这段时间,因为繁华的夏天和飘香的秋天过后,天冷了,水静了,鱼肥了。严寒把整个湖面盖上了一个大盖子,我们的香海湖成了名副其实的水晶宫。水晶宫里,集聚着几十斤重的胖头鱼,白鲢,草根等这些大个头。还有人们经常喜欢吃的鲤鱼,鲫鱼,武昌鱼。也有在水族里吃荤的黑鱼、鲶鱼、嘎牙子。还有什么穿丁子、白嘌子、老头鱼、撅嘴爪子和草虾、蛤拉、等等,样样都是上乘的水产美味。
我没见过冬天拉网打鱼,我早就想亲眼目睹一次这种神秘壮观的冬捕拉网。人们是怎样把巨大的冰面下把成千上万斤的大鱼取出来的呢?
我一边艰难地挪动疲软的双腿,一边透过脚下的冰想像着水中的世界疑问自己,浩荡的旷水里,哪里是下网抓鱼的地方呢?
我的双脚终于踏上了冰岸,一颗悬着的心落了体。
“咋样?这直穿的感觉好受吧。”蝴蝶的两个嘴角相互抽动了几下。我分明看穿,发生这种情况是他的明知。他是故意让我遭这么一把罪,惊这么一回魂。但我没有理由去埋怨他、憎恨他,因为我得到了只有在冰天冰地里绽放的雪浪花。
蝴蝶的舅家正在紧张地忙碌着,有十多个行家里手帮助他整理网具。我和蝴蝶一进院,一双满是灰尘的手就抢先握住我已经发僵的手。十多年不见,他还是那个老样子,热情得超人,连干净埋汰都不顾了。
天近傍晚,夕阳西下。蝴蝶的舅家没有院落。房子的门前热闹非凡。
牛马驴猪叫嚣呼哮而归,一个个急着挤到早已经放满水的由冰造就的槽子边低头饮水。有个马还连放屁带尥蹶子。
鸡鸭鹅狗争吵不停,不差吃喝,就是凑热闹。
这是一个没有指挥的交响乐团,这是一场没有伴奏的混声合唱。这就是我无法描绘的乡村原声音乐。
“你来得正好,我的泡子明天开网,尝尝我家的鱼味香不香!”蝴蝶的舅对我的突然到来十分兴奋,他告诉我:“回去我给你带几条好鱼。”
我对吃鱼并不感兴趣,难得的是能一睹冰上打鱼的情景。
这一夜,我们唠磕唠到下半夜。
蝴蝶的舅是一中办农场时,被蝴蝶聘请过来的。属于学校的合同工,因为向海这地方水泡子多,蝴蝶的舅就承包了一块水面养鱼,全家已经适应了这里的生活,每年的收入要强于家乡十花道那面多少倍……
我还特别打听已经二十多年没有见面的郎布的情况。蝴蝶的舅说,他真知道这个人,现在已经享福了。
郎布的儿子在中央民族学院毕业后,要求分配到西藏工作。发展得很快,有地位,工资高,几年前把全家人接走了。我眼前那个虎头虎脑的小家伙,竟然是个这么优秀的坯子。
我怎么也没来困意。我盼天早点亮,希望早一点亲眼观察和亲身体验冬捕的壮观场面。然而,冬天的夜也太长了。天将要亮的时候,我却朦胧地睡了。
等我爬起来的时候,只有我自己倒在温暖的被窝里,一只大花猫,依偎在被子里边,头露在外边,发出轻轻的“呼噜,呼噜”的声音。屋里屋外没有一个人影,只有大花猫陪伴着我。屋里屋外所有的鱼网具统统不见。我拍着自己的大腿直后悔,冬捕的全程场面自然就被自己剪去了一截。
向海地面的冬天视野是开阔的。而且这里的人们都选择高一点的地方盖房,所以,我老远就看见一处忙碌的人群。
我来到足有五六公顷的一处的冰面,大家在选定的下网范围开凿出一串串冰窟窿,冰窟窿旁边的散碎的冰块聚成一朵刚刚绽放的雪浪花。四周冰面上的雪浪花,如同巨大钟表盘上的一道道刻度,大体上形成为一个环形。空气中散发着淡淡的鱼腥味。
我已经看明白,聪明的渔人,就是通过这些冰洞把一片几百米长的网屏在冰下的水中合围起来。
兴奋的人们在呼叫声中完成了设网的程序。蝴蝶的舅脸色一会儿带着喜悦,一会儿又现出忧虑。当巨网的前端回到原地的时候,并不是人们高兴的时刻,而是主人的心高高悬起的时候。因为,只有收尽网底,才能定论输赢成败。
远处,两匹彪悍的马围绕绞盘机一圈圈的吃力的拉动着,网纲和绿色的鱼网打着绺被缓缓地从冰面下拽出来。很快,第一条大鱼扑楞着被网裹着露出水面,好家伙,这是一条胖头鱼,我看足有30斤重。
“来财啦!”有位老哥高声呼叫起来。
紧接着一条条鲜活的大鱼翻滚着涌出冰洞,人们用叉子和搅捞网把它们抛在旁边的冰面上,各种各样的大鱼很快就堆满在四周。我不顾一切地抱着第一条出水的“胖头”,任凭它在我的怀里挣扎,蝴蝶的舅的嘴已经合不拢,他对我说:
“这条鱼归你啦!”
我多么希望现在有人给我照一张照片,永远纪录下这难忘的一刻。
喜悦的人们一直忙活到天黑。我估计,这一网至少能出两万斤的鱼,平均按三元计算,那就能买一台轿车。
在明亮的灯光下,我和蝴蝶的舅频频举杯,和那些初次见面的弟兄们用吃饭的大碗对饮。我有生开怀地痛快地喝酒,因为,那是一碗碗香浓的雪浪花。
我终于因为他的收获而卧倒在滚热的炕头上。
哦!雪浪花!心中的雪浪花!是大自然凝成的美丽、是英雄智慧的结晶、是生活沸腾的云浪、是春天派来的使者、……
身边的雪浪花,使我沉浸在火热的香海的冬天里。
香海的雪浪花,让我酣醉在美丽的科尔沁大自然中。
2007年8月于通榆